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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清风无尽藏

来源:长沙晚报 发布时间:2025-04-22 10:09 字体大小:


  壹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清朝咸丰三年(1853年)一月十二日的武昌(武汉)城悲壮得像李贺铁马金戈的边塞诗,到处可见夕阳、孤城、炮火、刀光,浴血的战士和厮杀声。已经鏖战了多日,黄昏如血。城外,江面上,太平军的舻舳如云;城下,太平军的旌旗遮天蔽日。城门已破,城垣残缺。而此时的武昌城内,年过花甲的湖北巡抚常大淳对越来越近的喊杀声似乎充耳不闻,只是静静地望向巡抚衙门前那一树开得正盛的梅花,多像他建在长沙县北山的藏书楼潭荫阁前那一株老梅,一样的荼蘼,一样的香气,一样的风骨,一样的落英缤纷。他终究不是驰骋沙场的将军,也不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周郎,而是一名家藏万卷的经世文人。轻轻吟诵着“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身在玉门关”,这首诗在他收藏的明朝朱警的活字本《唐百家诗》里,是潭荫阁里他时时拂拭的珍藏;“系马蟠根铁色粗,寒光飞练射昆吾。花前莫话封侯事,一树功成万木枯。”这是湖湘先哲王夫之的梅花百咏诗,常大淳吟罢,投颈入缳,魂归来处,来处是潇湘;那些曾被生命和时代秘而不宣的书籍收藏此时渐次打开,一一露出答案。


  道光继位后的次年,也是梅花盛开的冬天,嘉庆时数度科考不第,却已而立之年的常大淳从位于衡阳金兰镇的瑞芝堂故居走出来,踏上去往曲兰镇的山路,任道光二年(1822年)的冬日暖阳把他年轻的影子拉得无限长。金兰与曲兰,不过一舍之遥,那里有王夫之住过的湘西草堂。这条路,常大淳曾去过无数遍,从年少弱冠到三十而立,唯有这一次的路似乎最遥远,因为明天就要再次舟发潭州,去府学准备来年的赴京科考了。这一去不管是及第入世,还是又一次名落孙山,他都必须去向曲兰辞个行。在常大淳的心里,他有两位启蒙恩师,素未谋面却无比熟悉的王夫子明其道,金华山学馆的塾师授其业。从《张子正蒙注》到自题墓铭碑帖,潭荫阁里几乎收藏了王夫子的所有文钞。即使相隔百年,常大淳每每阅之,仿佛在与王夫子对谈。“老屋三间丹垩新,先贤曾此久居身。叹嗟此日风光换,想见当年著述频。甲子自书陶靖节,庚寅谁吊屈灵均。我来无限榛芩慕,欲向船山荐藻萍。”看着眼前熟悉的草堂,常大淳写下这首七言后转身离去,吹过湘西草堂的风收藏了他的背影。


  道光三年(1823年),依然梅香四溢的时候,31岁的常大淳终于高中进士,授庶吉士从京城打马而归。天色渐渐暮黑,前面的金华山在新月下影影绰绰,忽然想起学馆里满腹经纶却运气太差、再次铩羽而归的恩师,此时心情该是多么颓唐?就不要惊扰他了,待明日再来谢师吧。常大淳赶紧停下来,牵着马,招呼同行的人不要喧哗,直到轻手轻脚地走过学馆很远,才重新上马前行。金华山的月光从此收藏了“徒中师不中,由命不由人”的佳话。


  以庶吉士身份在翰林院学习的三年里,一是浏览了以前无数次渴望一见却不得见的皇家典籍藏书;二是结识了刚正有节且同样热衷于收藏典籍的同科状元林召棠。在生命的终点,常大淳终于明白,这一切,都是命运在冥冥中意味深长的安排。跟常大淳一样,年少成名后却屡试不第的林召棠在科举中终拔头筹的时候也已经38岁了。不是他们入世太迟,盛世之后的清朝已陷入内忧外患的疲劳;而是渐次打开的一页近代史,需要他们用一生去收藏。


  除了制作诰命文书,编辑、勘误历代文史馆藏,讨论道光年间贪渎丛生的吏治和天理教徒之乱,二人也常结伴去琉璃厂淘一淘,回来后分享各自藏书所得的欣喜。也许是志趣相近,在翰林院的8年里,作为散馆编修的常大淳被这位长自己七岁学富五车的修撰所折服,作为古籍文玩藏家,常大淳更是佩服林召棠的鉴识能力。


  “南陔兄,南陔兄,你快过来!”道光九年(1829年),丁忧回乡数年,除服后刚到京的林召棠一见到常大淳就连声招呼。看到林召棠如此喜不自胜的样子,同是书痴的常大淳第一感觉就是林召棠遇见了不一样的大发现,必然是跟藏书有关。


  “芾南兄终于回来了,我还正想修书一封询问你的归期呢!”常大淳一边唠叨,一边飞快地来到隔壁林召棠的居室坐下。“为兄回乡丁忧的这几年也没闲着,除了在家乡设馆授徒,也常去一些书院讲学,你猜我在端州(肇庆)时发现了什么?”


  “端州出产的端砚可是天下第一砚呀!我猜芾南兄定是寻到了一方质地细腻醇润、制砚名家所制的绝世端砚了?”对一个文人来说,能拥有一方文房四宝之一的端砚也算是毕生所求了。听林召棠提起端州,常大淳眼里放出光来,立马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享誉天下的端砚。被历代文人喜爱和珍藏的端砚之珍贵,常大淳当然知道,在他老家的藏书楼里就收藏着上百方产于各地、历代名匠制作或名人用过的砚石,但似乎还缺一方名家制作的端砚呢!


  “非也,非也,当年包公知端州三年,走时也未带走一方的珍贵之物,愚兄仅讲学数载,又岂敢藏私?”是啊,以芾南兄清廉刚正的立世,也绝不会收受如此重礼的。看着常大淳探寻的目光,林召棠也不再卖关子,开始跟他讲起了自己的端州之行。端州端溪书院讲学之余,在当地学子的带领下游览包公当年创建的星岩书院和居所,无意中竟在一处斑驳旧墙上发现了一处墨迹,经查阅史志和详参包公所遗题跋、札记上的笔迹,可以肯定为包公当年所书,所以我把它录下来,就把这首诗题为《书端州郡斋壁》吧,这是我所见到的包公唯一存世的诗作了。


  “清心为治本,直道是身谋。修干终成栋,精钢不作钩。仓充燕雀喜,草尽狐兔愁。往牒有遗训,无贻来者羞。”常大淳逐字逐句地读完整首诗,胸臆间一股忠正不阿的气息在升腾盘桓。命运有多少相似,就会有多少不同。道光十一年(1831年),二人终于要离开翰林院了,去分别主持地方的乡试选拔,林召棠主考陕甘(陕西、甘肃),常大淳同考顺天(北京)。九月,回京复命的林召棠接到了权倾一时的军机大臣邀请庆寿诞的帖子,向来清廉的林召棠无奈凑了五百两银子作为寿礼,可是却被军机大臣嫌少拒收了。时隔不久,军机大臣再次以借款的名义向林召棠索要两万两白银,他知道,得罪了军机大臣,这是要不让他在朝堂立足了……罢了,罢了,宁可归去,也不愿摧眉折腰事权贵。“小舟从此去,江海寄余生。”次年二月的京城,乞归辞官的林召棠握着常大淳的手,不说道别,也不说珍重,只诵读着那首《书端郡斋壁》,他不仅知道常大淳心中那些不能舍弃的经世梦想,他还深知个人命运在动荡的时代里渺如飞絮不可自持。归隐后的林召棠正式受聘于端溪书院,并亲笔把包公的这首诗写在书院照壁上,以熏养学子们的修身之道。


  贰


  道光十七年(1837年),调任福建督粮道代理按察使的常大淳一到任,就发现怪事:时值盛夏,治下晋江县的监狱里居然关满了囚犯,一问县令后才得知,原来这些犯人大多是因参与打劫了沿海过往船只而被关押的海盗和家属。盗抢可是重罪,按总督的意思,这数百人都要处以极刑。一个小地方怎可能有这么多海盗呢?一向性格敦厚的常大淳深感疑惑。通过仔细查问,原来这些人大多是本地的穷苦人,有的因受生活所迫,有的则被海盗胁迫,才不得已加入了海盗的打劫团伙。如果把这些人都杀了,会不会激起更多的民变呢?于是,常大淳向总督提出分案定罪,只对主犯严惩,其他胁从者则予以从轻发落,这样才能起到既体现公正,又能平息民怨的效果。在常大淳的坚持下,不仅数百名轻罪的人得以保命,一些无罪被关押的人也得到遣释。很快,一时人满为患的晋江县监狱就清空得差不多了,不少熟知当地民情的官民仕子连声夸赞。


  “宦绩常河内,诗怀束广微。声施如夏雨,报答有春晖。”由于政声卓著,常大淳被升任福建布政使。从按察使到布政使,从查狱讼到禁烟运动,从虎门销烟到鸦片战争爆发驻防泉州漳州,在任职福建的四年里,常大淳一直都在见证着影响后世国运的每一个历史大事件。他的生命已经是一本书,收藏了古代史落幕时的剑影刀光,近代史开启时的炮火硝烟,还有那一次次收藏家们的雅集。“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道光十九年,是龚自珍写下《己亥杂诗》的己亥年;“若鸦片一日不绝,本大人一日不回,誓与此事相始终,断无中止之理!”道光十九年,是林则徐虎门销烟的己亥年;道光十九年,也是常大淳、祁寯藻、何绍基等藏书人的己亥年。


  这一年,被誉为一代“儒宗”左都御史祁寯藻作为钦差大臣赴福建筹办海防,查禁鸦片事宜;也是这一年,同样喜爱藏书的湖南同乡何绍基任福建地方乡试主考。六月的虎门销烟之后,一切都在酝酿,沿海地区进入了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督粮署内的采兰书屋,窗外几杆劲竹在九月的秋风里窸窸窣窣,室内是常大淳在福建四年来所收藏的古籍、钤章和砚石。听着常大淳讲述每一件藏品得来的曲折过程以及每一款印钤,每一道题跋背后的人文故事,感受着书香,书韵在采兰书屋里荡漾,“果然不愧是名冠湖湘的藏书家啊!”看着采兰书屋里满屋的藏书,早在任湖南学政时就有所耳闻的祁寯藻连声称赞:“湘水自来碧,建溪如此清。知君空谷意,不改远游情。一室与之化,孤芳羞为名。光风弥海峤,众草亦敷荣。”


  “祁御史也许还不知道,大淳兄长沙藏书楼潭荫阁里的藏书那才叫多,连我的东洲草堂也是自叹弗如啊!”何绍基看着满眼羡慕的祁寯藻笑着说。


  “哪里哪里,何翰林对金石书画的收藏与考证才是一绝呢!前几日,愚兄得到家乡先贤文徵明先生的一册尺牍信札,正想请子贞兄帮我看看,可否?”


  对于与唐伯虎齐名的文徵明,其诗书画作都很是珍贵,何况是他的日常书信呢!听常大淳一说,何绍基跟祁寯藻都立马来了精神。


  常大淳转身走到壁橱前,取出一方陈旧的木匣打开,拿出一卷泛黄的信札,在何绍基眼前小心翼翼地展开。


  看着眼前龙飞凤舞的行草,同样是湖南藏书大家、家学渊源的何绍基也不由得眼前一亮。


  “这是一封写给朋友王庭的回信,王庭字直夫,文徵明的《甫田集》里就有一首《赠王直夫》诗:‘忆昨追随试有司,少年先听鹿鸣诗。老无时命吾何恨,君负才名众所推。盛世岂容驹在谷,云逵行见羽为仪。马蹄轻疾香尘起,万里天风拂桂枝’”;“温润秀劲,法度谨严而意态生动”;“文徵明的行草书有两种风格:一种偏向赵孟頫与二王一脉的精致风格,另一种偏向笔意稍微纵横的黄庭坚风格。这封通信札则是典型地偏向赵孟頫与二王的精致风格。”何绍基俯下身体,一边逐字逐句地察看尺牍上的字迹,一边给常大淳和祁寯藻分享自己的鉴赏,映入何绍基眼帘的虽不是文徵明书法中最常见的小楷,而是娟秀的行书,但笔法中却有文徵明独有的干净与洒脱。“真是一件难得的收藏!”直到看完尺牍末尾空白处那枚陈旧古拙的“劳氏珍藏”藏书篆印旁边又加上了新印的“大淳”藏书印,何绍基才喃喃自语着,缓缓地直起腰来,手里还在不舍地抚拭着尺牍上的字迹。


  受限于乾隆时颁布的闭关锁国的一口通商令,此时大清的江浙、福建、广东等沿海地方不仅民间走私的生活用品有利可图,而走私鸦片更是猖獗,到处烟馆林立。在巨大的利益驱动下,大清与洋人贸易争端的火药桶几乎已无限接近爆点。国脉与文脉相连,代代相传的图书典籍就是文脉最重要的载体。常大淳清醒得可以看得见整本书的情节走向,甚至可以预见自己在这本书里将演绎怎样的结局,但他终究无法改写一个时代的历史。站在近代史的前页的他感觉到深深的无力。只能让自己去努力收藏更多的典籍,但闻得何处有孤本、善本、珍本,无不是山高水远地去觅来,哪怕藏家奇货可居、漫天要价,亦不惜重金相购;只能用生命去刻录这个时代更多的回响,读书、收藏,仿佛是常大淳一生的使命。


  叁


  “家有千金不算富,屋藏万卷方为贵。”前有南宋周必大在潭州(长沙)的刻印,后有真德秀在潭州的劝学。此时的湖湘学风浓郁,长沙街头到处书肆林立,各种版本的图书也成了文人们痴心的收藏。不少湖湘的藏书家因熟读家藏的典籍而学富五车,从而通过科举走入仕途,成为近代的经世名臣。得益于父亲何凌汉的藏书,道光十六年(1836年),学识渊博、诗书俱佳的何绍基高中进士。和父亲何凌汉一样喜爱藏书的何绍基日常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在藏书楼东洲草堂里编辑书目和校勘,他深知编辑书目的意义。书目就像人类的花名册,有了它,即使人已经离去,即使书籍佚失,人世间依然会留下他们来过的痕迹;而题跋则对文献内容和相关文史资料的保存有益。后来,另一位湖南藏书家叶启勋在《〈隶释〉廿七卷〈隶续〉廿一卷》的题跋里记录了何绍基校勘藏书时的勤奋:“余向得何氏书数千卷,大都名人批校旧钞,或经蝯叟书根书面,或一再批点圈读。可想见其舟车所至,手不停披光景,每一浏览,辄深起敬起慕之思。”在藏书家们一段段题跋、一页页书目和校勘时留下的圈圈点点里,湖湘文脉像汩汩流淌的湘江水,一路走来,永不干涸。


  “藏书不可无目,目又不可不详;校勘和题跋也很重要。”何绍基一边翻阅常大淳的藏书,一边和他交流自己多年的藏书心得。在烽烟将起、巨变在即的时代背景下,两位湖湘文献收藏大家却相逢在他乡,而一别之后,谁知道再见是何时?在这位年长自己七岁的同乡好友这里,有太多的话题,这次主考完福建乡试后本该回京复命的何绍基久久不愿离开。常大淳又何尝不是这样的心情呢?“无端离绪罥垂杨,馀话还寻宛在堂,一棹秋风京国远,三山斜日海天凉。烟云变态生寒色,师友萦怀几瓣香。留得墨缘图画在,欲邀题赏遍琳琅。”临行前二日,在常大淳召集了吴仲珠、吴荣光、徐松龛等藏友为他送行的饯行宴上,何绍基写下了这首《闽中记事留别》。


  果然,六个多月后鸦片战争爆发。当从广东北上浙江的英国舰队途经福建厦门时,留下布朗号军舰对厦门进行袭扰。驻防泉州的常大淳早已准备好了防御力量,对英国布朗号军舰进行还击,很快,布朗号就狼狈逃窜了。不久,英军的三桅风帆战舰鳄鱼号和二桅运输船布里玛号再次在距离厦门20多华里的青屿岛之外游弋,拦截进出港船只,试图达到封锁厦门港的目的。面对再次前来挑衅的英国军舰,常大淳带领清军严阵以待。英舰见此直扑厦门岛南岸,并开炮朝清军白石汛哨所以及其他炮台轰击。闽浙总督邓廷桢率领清军水师数艘战船在水面迎战,常大淳在南岸炮台也指挥清军开火予以还击,被连续击中数炮的英舰只好退出战斗。一连数天的战斗,开始凭借坚船利炮取得优势的英国军舰,在常大淳率军顽强的抵抗下,只好起锚离去。


  晚清时代总是出奇地吊诡,明明是以典籍收藏著称于世的文人,却偏偏成了带兵打仗的将军;明明守土有功,却要被贬谪。随着《中英南京条约》签署,主战派林则徐首当其冲被发配到了新疆,常大淳也因驻守泉州时抗击过英军,官职被一降再降,先是降任浙江盐运使,后又再降任浙江杭嘉湖道。“唉,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就要离开福建前往杭州了,在书房里整理着藏书的常大淳一边叹息,一边打开一本明代雕版的《庄子》,随手一翻,他不由得一怔,《齐物论》里的这句话竟然正好跳入眼帘,像一个暗示,一句谶语。“这时代难道是一个梦境?不、不、不,即使真的是梦,我也要亲自把他记录收藏下来!”常大淳喃喃自语。


  “南陔兄!南陔兄!”熟悉的声音把他从迷茫中拉回现实,常大淳扭头一看,竟然是一别多年的林召棠!虽然一别经年,依然是丰神儒雅;今又重逢,好多话不知从何说起。在置于督粮署衙的采兰书屋里,常大淳紧紧握住来访的林召棠的手,想问他归隐后的野鹤闲云,也想跟他说说别后的宦海浮沉,以及当下飘摇的世事。


  林召棠归隐多年,虽然淡于仕途,但一直关注着这场禁烟运动,在广东与林则徐过从甚密的他又怎么不知道常大淳也遭遇贬谪的事呢?这次前来,一是来与这位分别多年的同科好友叙叙旧,谈论一下时局;二是安慰他。


  “南陔兄,看来这些年你对古本的收藏一点都没有落下呀!”打量着堆满书籍的几排书架,林召棠心里也暗暗赞叹。


  “芾南兄,你一定还记得包公的那首诗吧?我昨天得到了一幅《石溪听泉图》,就请你帮我把他题写在这幅画上吧!”


  “好啊,但不该是包公的《书端郡斋壁》。这次战事失利非我军不勇,实乃技不如洋人也!林则徐总督也深知师其长技才是最快战胜洋人的办法,他委托你一个叫魏源的老乡,正在翻译整理一本介绍洋人各种先进技术的《四洲志》,为此,我作了一首诗,今天就送给你,如何?”


  “丈夫生才贵有用,右挈雕戈左俎豆。安得水犀万强弩,末派龟鱼齐馘首。”看着林召棠写完,常大淳连连点头,迷茫的眼里仿佛看见了一缕明亮的光。


  肆


  初来浙江,路过宁波,站在天一阁前,看着这座在鸦片战争中被洋人劫掠走《大明一统志》等数十种古籍后的百年家族藏书楼满目疮痍的景象,常大淳心中倍感悲凉。读书难,藏书更难啊!常大淳不由得想起十年前在长沙修建的潭荫阁里那些视若生命的藏书。


  浙江盐运使、浙江杭嘉湖道、浙江按察使、浙江布政使、浙江巡抚;改革盐政、应对民变、平定海盗、安抚民生。离开福建后,常大淳沉浮的十余年仕途,大部分都在藏书风气浓郁的浙江。这对官员常大淳来说是一次挫折,而对藏书家常大淳来说又何尝不是幸事!文澜阁《四库全书》里的书目潭荫阁里基本上都已经收藏了,而丁家八千卷楼里那么多四库书目里没有的宋元刊本、稿本和钞本却让常大淳吃不香、睡不安。在杭州的日子里,他要么重金购买,要么借阅来后自己亲自誊抄或者请书坊重新刻印,然后在回乡省亲时带回潭荫阁珍藏起来,经过十多年的累积,大约有几万卷了吧?“被酒莫惊春睡重,读书消得泼茶香”“清灯罩空廊,重露滴高林。危坐读周易,会我平生心”,如果多年以后归老林泉,能岁月静好,能杯酒盏茶,熏香一炉,经书半卷,看书中先哲的日常,探幽一本书背后隐藏的故事,夫复何求!而内忧外患中的晚清总是推着常大淳身不由己地行走,随着咸丰元年(1851年)1月太平天国的号角撕破历史的天空,常大淳的命运也开始踏上了归途。


  咸丰二年(1852年)六月,为防扼太平军入鄂,常大淳被调任湖北巡抚。加强水陆防御设施、招募水军等事宜后的七月,战事将近,放心不下家中亲友和潭荫阁藏书的常大淳决定和次子常豫一起回了一趟长沙。这时,恰逢礼部右侍郎曾国藩母丧丁忧,对于这位也喜爱藏书的年轻湖南同乡,常大淳是打心里喜欢。与曾国藩谈论当前局势时,得知曾国藩正在编练乡勇、筹备湘军,常大淳暗暗赞叹后生可畏,于是向他推荐了后来被称为湘军“雪帅”的彭玉麟。在曾国藩藏书的富厚堂里,常大淳写下了日后被诸多联家收藏的一副挽联:“星使从柴桑归来,闻慈母一笑登天,想岳轴千寻,魂依苍昊;皇诰自阙前颁下,忆家门屡蒙异数,怅烟云万里,望断南山。”仿佛一语成谶,仅一百多天之后,星使就送来了常大淳舍生取义,“魂依苍昊”的消息。听闻噩耗,回想起不久之前还与之对谈时事、交流藏书心得时的情形,曾国藩不由得跺足长叹。


  年底,武昌最终被太平军围成了一座孤城。仅有的千余人正规军在常大淳率领下殊死抵抗半月有余,太平军始终无法破城。地上的防御太强了,太平军只好采用把地道挖掘到城下,再填上炸药,通过爆破炸毁城墙和城门的方法。识破敌方阴谋的常大淳虽然采用了藏书墨子《备穴》里记载的“听瓮”之法,但他知道,如果援军无法赶到,破城身死就只是时间问题。唉!一切只能是尽臣事、听天命了。


  咸丰三年1月12日黄昏时分,听到城门处传来的一声地动山摇的巨响,面不改色端坐在巡抚衙门里听候军情传报的常大淳知道,该来的终于来了,他也早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如果仅仅作为武将,马革裹尸就是最好的归宿;而作为学识渊博的文人,即使赴死,也要有尊严地死去。在常大淳看来,与其被俘后受尽凌辱地死去,还不如自我了断。宁为玉碎,宁折不弯,当然更不会投降或者弃城而逃,喝止了管家催促他快逃的劝说,常大淳站在衙门前那株盛开的梅树下,望向南方,引颈自尽,此时长沙潭荫阁前的那株老梅正簌簌而落。


  斯人已去,而文脉不绝。稍后袁芳瑛、何绍基、曾国藩、胡林翼、方功惠、叶德辉等大量出仕而归的湖湘学人,把自己毕生的收藏也带了回来;卧雪庐、观古堂、三昧堂、红豆山房等享誉全国的私家藏书楼遍布在湖湘大地,充盈了湖湘文化的血脉。


  光绪年间,常家后人迁居长沙,于长沙县北山镇修建了常氏祠堂。作为长沙地区现今唯一保存较好的旧宗祠,人们还是习惯叫它潭荫阁,大概是取让藏书楼生生不息的文脉福荫潭州之意吧。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如果天地是一本大书,一定收藏了亘古的清风明月;如果山川河岳是一本书,一定收藏了世间的沧桑变幻;如果人是一本书,记忆里一定收藏了所有走过的路,随手翻开一本,才发现自己和身后的时代一起,也早已被后来的收藏者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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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沙晚报
2025-04-22